◎口述╱陳慈準(馬來西亞檳城) 整理╱楊秋鳳

我並不是不了解無常,但低估它的殺傷力,
二○○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,
家人歡喜地在海邊玩,
突然間,
海嘯巨浪捲走我慈祥的雙親和大姊的女兒……
我天天思念他們,天天淚如雨下,
常常自問:「這悲傷會維持一輩子嗎?
生命的價值又是什麼?」
以往,我追求完美,一旦付出,就要得到更多;
親人的往生讓我突然了解
凡事不是有了規則就不會變卦,
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先到,還是無常先到。
我不願再錯過人生,向失去的親人許諾:
「爸爸媽媽,我會照顧自己,您們安心……」



幾天前妹妹給我一本小冊子,封面有點泛黃,上面有一行斜斜的字「嬰兒
初年紀錄冊」。翻開第一頁寫著我的名字,好熟悉的筆跡!再翻第二頁、
第三頁……淚珠大顆大顆地溢出眼眶──這不是父親的筆跡嗎?

一頁接著一頁,記錄了女娃娃出生的時間、地點、體重、頭髮和眼睛的顏
色;一方空格裏寫的是娃娃的相貌「比較像媽媽」。第七頁的題目是「首
次」──我第一次坐起、爬行、站立直到長牙……

那麼多的第一次,都由父親見證和記錄下來。

捧著冊子,淚眼模糊了視線,這是父親留給我最寶貴、也是最後的禮物。
第一次體會到父愛的細膩,卻無法說聲:「謝謝您,爸爸。」



◆思念,總在失去後


古早人多認為,「愛」怎能輕易說出口,父親就是這類老式的人。所以我
和父親總是少有話題、多層隔膜。

父親念到高中,在當時學歷算很高,所以對子女有很高的期待。每晚父親
嚴格督促我念書,一念錯就敲頭,我幾乎是帶著眼淚、哆嗦地念完書,心
裏只有畏怕和排斥,不能了解父親的心意。

和父親的相處其實也並非全然只有嚴肅和眼淚。記得在我七、八歲的時候
,父親喜歡帶我去爬山,每年的登山比賽都會報名參加。如今想來,爬山
是一個父親為了滿足女兒好動個性的方式,也是一個女兒想跟在爸爸身邊
的心情。

母親是典型的賢妻良母,耐勞耐怨,把家照顧得一絲不苟,從不吝嗇把快
樂給孩子,所以我們五姊妹相處融洽。母親一直是我的忠實「聽眾」,無
論婚前婚後,凡有不順心的事,自然會向她傾訴、撒嬌。而她一貫微笑、
認真聆聽,安撫我激動的情緒。

小時候家境不好,即使極盡省吃儉用還是無法脫離經濟拮据,時常羨慕別
人能夠擁有我得不到的東西,因此養成了倔強好勝、不輕易妥協的性格;
整日混在男生堆裏、搶別人的風箏,常弄得滿身是傷……母親心疼得邊擦
藥邊念,但我脾氣像牛,依舊我行我素。

我想要考上大學、離家開創自己的命運。然而,離家讀大學的那段日子,
卻時常思念起家中的溫暖、母親的氣息、父親的碎碎念。

有一年暑假,耐著肚子的打鼓聲,坐了五個小時的巴士回家。一踏進家門
,見一桌子香噴噴的菜餚,直嚷著要吃;母親說父親還沒回來,再等等吧
。我沒理會,自顧自地吃了起來。

後來父親匆匆進門,桌上多了一道琵琶鴨。母親才說:「這是爸爸特地去
買來給你吃的,他擔心你在外吃不飽、睡不好……」節儉慣了的父親捨不
得吃好、穿好,卻為了我沿路找美食、花錢加菜。我眼眶漸紅、心暖呼呼
,第一次強烈感受到父親的關愛。

踏入社會,偶然與父親聊到工作上的衝擊。他對我說:「女兒,你知道嗎
?爸爸一直以你為榮,你是爸爸的好女兒。」心頭一緊,低下頭來,不願
讓他看見我溼潤的眼。

父親的五個孩子都是女兒,我曾想,他對我們嚴厲,是否因為沒有添丁而
感到遺憾?很久很久以後,我才了解,父親以擁有我們而感到幸福、快樂
……



◆告別,措手不及


和雙親的離別,毫無徵兆。

「媽媽沒有了,爸爸還沒找到……」先生緊握我的手要我做好心理準備:
「要勇敢,不要哭。失去女兒的姊姊和家人都需要我們。」

我耳朵裝不進任何話,大口大口吸著氣,拚命使自己鎮定,搜遍整個腦袋
——現在該先做什麼?該找誰幫忙?怎麼處理?平時熟悉的手機按鍵,竟
變得難以控制,按了好幾次才按對號碼,撥了幾通對方卻都佔線中……

手機突然響起,傳來慈頻師姊的聲音,彷彿在茫茫大海中攀上了浮木。

當親人的後事告一段落,我的心靈浩劫卻沒有結束。當聽人哼著兒歌「海
浪滔滔我不怕」,我卻是莫名的懼怕。女兒思靜差點被巨浪吞噬,每回看
著她眼角的傷、手上的繃帶,心就痛一回。當初計畫到海邊玩的妹妹景歆
和妹夫培賢,沒料到結局會是這樣,一直很自責。

小兒心宇有天跟我說,他的新年心願是回台灣花蓮跟師公過年。我很驚訝
兒子怎麼會有此想法?想想也好,或許藉著這趟心靈之旅,安撫悲傷的情
緒。因此我們一家四口加上大姊、妹妹和妹夫,同回靜思精舍。

家人的心情果然得到抒解,景歆和培賢也發願當志工。看著他們都重拾笑
容了,為什麼唯獨我笑不出來?心頭愈來愈緊、脾氣愈來愈壞、思緒愈來
愈亂……

那時常和先生鬧脾氣,一回他問我:「你不能好好跟我說話嗎?」我很受
傷,覺得他不了解我,反而在雞蛋裏挑骨頭……身心失去了動力,我窩在
家裏拒絕外出,不上班、不與人交談。躲起來,起碼掉淚時,不必擔心被
人看見,也無須向人交代。我任由自己胡思亂想,歇斯底裏地大哭。

有時,我會以為是因為我做錯事了,所以老天把我身邊最親的人同時帶走
作為懲罰;有時,幻想變回小時候,一打開家門,媽媽問我乖不乖?爸爸
強而有力地把我抱起。明明知道這些念頭都是虛幻的,仍一遍遍地幻想爸
媽還在……

時間一久,身邊的人看我如此不振都急了,手機裏盡是問候鼓勵的簡訊。
我只能回答:「請給我時間。」我並不是不知道生命無常,但一旦發生了
,是那麼令人措手不及;有多少人真能看得透、放得下?



◆風箏斷線,讓它自在飛去


幾個月前再回精舍,希望洗滌心中的塵垢與掛礙。夜裏好靜,望向天際的
北斗星,爸媽是否就住在那裏?他們如果看見我掉淚,是否會心疼難過?
耳邊彷彿輕輕響起上人的聲音:「要為父母祝福,讓他們安心地走,讓他
們無牽掛地到達他們的歸宿。」

斷了線的風箏,就該讓它自在飄去該去的地方,這就是「生者心安,亡者
靈安」。眼角悄悄落下一滴淚,不是哀傷,而是祝福——爸媽,您們辛苦
了一輩子,我會照顧好自己,您們安息吧……

回到檳城,我放下手邊工作,專心整理家務,希望讓家人感受家的溫馨,
也意味著我將重新出發。

那天整理舊物,赫然發現一九九九年上人為我點心燈的相片,反省這些年
過著忙與盲的日子,而忘了上人叮嚀:「人生有兩件事不能等——行善和
行孝。」懺悔父母健在時沒能好好陪伴,不曾擁抱他們、跟他們說感恩;
父母以這樣的方式離開,提醒我要多用心。

感恩他們重燃我心中明燈,提醒我不要錯過付出的機會。希望這一切悔悟
都還來得及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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